The Road

 已哭!四种生动的人物形象写的太棒啦,还有艾伦也是!细节太到位呀!啊我已经语无伦次了……

Under Lake Baikal:



 

战争结束了。

听到这个消息时,艾伦正站在城市的中心。他摘下压着他潮湿发际的盔帽,望着灰秃秃的大地,浓烟尚未散去。几声欢呼。这一刻前,他还像一匹瘦马被肩上千斤的行囊压得直喘粗气,现在他觉得一切都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了。他几乎马上就忘记了自己士兵的身份。他从滞缓的行军中挤出去,从破败棉絮的包围中挤出去,从断壁残垣的烟雾中挤出去,从哀伤与悲鸣中挤出去。他军服的领子敞开着,一颗风纪扣扯着线摇摇欲坠,裤腿塞在长靴里,长靴踩在碎石上。

他径直走,身边行人动作迟缓,化为眼角的一抹黑影,水泥气味的手推车来来往往,他全然不去理会。他径直走,走到城郊。这里有一条路,曾经长久地遭受废弃,战争唤醒了它,它摆脱丛生的荆棘的煎熬,窄瘦的身体舒展向另一座城池,在成排的脚印下焕发出一点光彩。这为数不多的获得战争恩泽的一条路,现已渐渐重归无人问津的境况。艾伦一踏上去,就感受到强烈的盼望。

他好像忘记了走路的方法,也不知现在是什么季节。但脚一伸,步子就迈了出去。他感到闷热,行囊一开始就被扔到了路边,他边走边弯腰想把裤子从长靴里抽出来。他步子迈得飞快,下半身不听上半身的话,于是整个身子像喝醉了一样摇晃,左腿抽到一半,右靴踩在地上发出两倍的响声。这样不行,无济于事,这么想着,他一下摔倒了。石子、草屑和其他的什么脏东西一并震起来进入他微张的嘴里。呸呸,艾伦吐了几下。他把下颌抵在坚硬的路面上,对了,我要去找利威尔长官。他记起了什么,就像记起了走路的方法。

他曲起四肢将自己撑起来,把裤子重新塞好,小心翼翼地扣上了风纪扣。

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。要找到利威尔长官——两年前他们失散。艾伦曾以为自己忘了。如今他记起来,立即就动身,而且必须沿着这条路。他从没有走完过这条路,甚至,艾伦边走边回忆,从未涉足。但也许他确是走过,夹在前胸与后背之间,无数次地走过。

他们在距离这座城市几十英里远的一个小镇失散,两人中的一人负伤,被转运至异地疗养。并非杳无音讯,艾伦不时能像得到战中普通情报那样得到利威尔的消息,一个班的人,直属于他,今夜在何地休养,为明日准备一场战役,当然不仅仅是这些声势。谁牵着马匹,谁与众人合力挖一道战壕,谁咽下一杯兰姆酒,谁将冲锋,谁拾起一枚肩章,谁送一颗子弹进敌人胸膛。道听途说,闻所未闻。他毕竟是引人瞩目的。

然而战争终究结束了,一如他终究要回到这里来。对此艾伦是坚信不疑的。我必须找到他,他,利威尔长官,在这条路上。

 

艾伦走在道路中间,迎面有一匹高大的马走来。马背上坐着一个年轻人,他双腿使劲踩着马镫,两手稳稳地拽着缰绳,马鞍看似是崭新的,铁质的马掌踏在地上清脆作响。他和马一同高昂着头,神采奕奕。艾伦拦下他,骏马一声嘶叫。

“什么事,亲爱的士兵?”年轻人的语气愉快而温和,他戴着宽檐帽。

“您是否见到利威尔长官?”艾伦想扶一扶头上的盔帽,发现它已经不见了。

“利威尔——长官,我不认识,听起来像是一个在光荣的战场上有作为的人。您能描述一下吗?”

“是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军官,大概,”他放平四指在身前比划,“有这么高,或再高一点,黑头发,挺短——如果这两年他没有留长的话。怎么样,您有印象吗?我想沿途会遇见。”

“我确实遇到一个军官模样的人。但我骑在马上,看不出他的身高。他戴着帽子,我也看不清他的头发。我只能说,大概是深色的。但他是一个令我起敬的人。我只是看了他一眼,就确信他是一位称职的军官。他的站姿如此标准,是我见过最标准的了——挺胸收腹,背部笔直,说话的时候目视前方,心无旁骛。他背着一支枪,那是一支顶好的枪,使用它人一定是位神枪手。尽管他没有别一枚奖章,但我已看出他战功显赫。骄傲、坚毅的帝国的军人,一瞬就让我为之倾倒!那时我已暗下决心,应征之后,我也必定成为那样……”

“应征,您说应征?”

“是的,应征,当然啦。我是来参军的。您看这样子就知道了吧。尽管我住在帝国边缘的村庄里,交通闭塞,但一接到消息就策马赶来了。全村人欢送我,那样的场面是新年的集会都不曾有的。——您想喝点水吗?那位可敬的军官就是这么做的,他向我要了一点水以消解路途上的辛劳,应该的。您快喝吧,也就只剩这么一点儿了。我还要快些赶路。”

“可是,战争已经结束了。”艾伦站在原地,没有接马背上递来的水囊。

年轻人停顿了,他左手悬在半空,右手仍然紧紧握住缰绳。接着他流畅地把手收了回来,似乎那片刻的停顿不曾发生过。他绑好水囊,牵绳的两手靠得很近。他眺望艾伦身后。

“您在说笑,士兵,我听见了炮火声。”他曲起右手放在耳后,表情严肃,像一位视察军情的将军。

“不久前我就在那城里,什么都结束了。”我要设法让他相信,艾伦想,不然我如何找到利威尔长官呢?

年轻人肃立许久,艾伦似乎听到他手里的缰绳传出皮革扭曲的声音。这是这位年轻人第一次,对艾伦显示出俯视的眼神。

——“您是在企图同情我吗?我的乡亲们,对我寄予的期望是多么重。我亲眼去看看,不听您的一派胡言。就此别过吧,士兵,永不相见了!”

他走了。艾伦感到一阵紧张的腹痛。

 

艾伦继续寻找利威尔长官。这条路很窄,艾伦走在中间便足以将两旁和前方的景象全然收入眼里。如果艾伦张开手臂,那么指尖在空中画出的轨迹就能和路的边缘垂直平行。但当那匹高壮的马从他身边疾驰而去的时候,他完全不感到拥挤,甚至因恰到好处的宽余而飘飘然。道路的景色变化了,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季节。战争开始于夏末秋初,历经了好几个年头。他推测,是冬季。这时头顶上方烈日炎炎。汗水从发梢滴落顺着肌肤的纹路往下流了,他却打了个寒战。地面上枯黄的草和饱满的花交错,眼前一片白晃晃。

他看到又有人迎面走来了,是两个,紧紧靠在一起,沿边缓慢前行。艾伦也来到路边,他看见这两人穿着夏季的轻便制服,这即刻让他皮肤上传来那种透气性极差的粗糙质感。左边的人个子稍高,他一手扶着右边人的腰,一手捂在自己的腹部;右边的人个子稍矮,他搭着左边人的肩,一只脚跛着,没有穿鞋。不过多久,等双方再靠近一些,艾伦就会注意到高个子的人受伤了,鲜血浸满了腹部的衣物并仍在滴出,脱离他的指缝,有些掉落在他迈起的腿上——他的两膝上各有一块深红色,大腿上也零散着几点——有些掉落在路面上。矮个子的手也是鲜红的,他的伤脚肿得厉害,与瘦削的腿完全不成比例。光裸的脚从光裸的地上蹭过。

“先生们,”艾伦迎上去,并发现他们在看到自己的时候大幅度地瑟缩了身子,“请问是否见到利威尔长官?”

那两个人抬了头,相貌被凌乱的黑发遮蔽了,两双眼睛投出同种惊惧的目光。

“别挡路,滚、滚蛋!”高个子吼道。

艾伦显得进退两难:“战争结束了,我在寻找我的长官……”

“战争结束了?”矮个子用尖利的声音问道。

“结束了,除了废墟和遗民,什么也没留下。”

两个人的肩膀倏地松了下来。他们坐到一滩血泊上像大块的烂泥。

“我想哭。我已经哭了。”高个子说。

“我也是。”矮个子说。

“我肚子疼。”

“我来帮你止血。”

“小心脚。”

“对不起,请问到底有没有见过利威尔长官?他大概这么高,黑头发,深色眼睛,表情有些严厉……”

“长官,你说长官?我们没见到什么长官,恶魔倒是有一位。他像所有军官那样把一套囚服——没错,囚服——穿得一丝不苟!他浑身漆黑一片像披着恶心的沥青,手里还拿着一把枪,凶恶的目光扫来扫去。你说他有那么高?比那矮多了!但是他知道我在想什么,也知道我们是逃出来的,他默不作声地瞪着我们,阴险地发笑,俨然一个魔鬼!这个帝国到处是魔鬼,我们为了躲避他们才把自己弄伤!只有持续的流血和红肿才能保证一小会儿的安宁。伤口一旦好转,可怕的冲锋的号角就要传来。我们只好撕碎了服役时的病历,从卡车上跳下,心惊胆战,四处转徙……你,你这个士兵,你告诉我们,战争真的结束了吗?”

“结束了,结束了。”艾伦今天已重复多次,而他再一次重复,“战争结束了。”

那两个人抱头痛哭了。艾伦没有眼泪,而他重复了一次又一次,变得欢欣鼓舞。

 

艾伦绕过了那滩血泊。他沿路独行,四周好像起了雾气。他周身陷入湿润之中,开始温暖起来。突然他被绊倒了。艾伦转身发现那是一双脚,仔细辨认,是路边坐着一个人。这个人蜷曲着身体,头埋入膝盖间的程度之深让人几乎看不见他的脑袋。这个人身形瘦小,黑色短发,一把枪压在臀部下方。

他有点像利威尔长官。艾伦战战兢兢地想。他蹲到这个人面前:“利威尔……长官?”当他把最后一个音节发完的时候对方抬起了头。

雾气已经浓厚到看不清对方的脸。艾伦不敢贸然,他谨慎地询问着:“请问是利威尔长官吗?”

“长官,多么好听啊。我已经不是长官了,士兵。我们战败了。很快将要与城市的财产和声誉一同沦为阶下囚。我们伟大的帝国在一声宣言中化为齑粉,何时又存在过?荣耀,消失了,不曾与我的生命一起。我是司令官的儿子,也是军营的儿子。我的仗打得很好,无论做士兵还是指挥都不在话下。我有很高的声望,只需一声令下就有无数人奋不顾身!可是战败了,人们瞬间就把我抛弃。我听说敌人的将领已经下令优待俘虏。但我能做什么呢?除了打仗,我什么都不会!”

艾伦看到雾气中伸出了一双苍老的手,那分明是因悲哀而不是因年龄显得苍老。这双手颤抖着,似乎不堪忍受注视。

“我在考虑,何时还能有机会再用一次这把枪……”右手缩回去了。这时雾气开始消散,艾伦看见他幽幽地抬起一点身体,拖出那支枪。

艾伦想逃,但他想,一次,再问这一次。“……您是不是利威尔长官?”

“长官——很好,你叫我长官。我感谢你!”说着这个人低头,咬住艾伦的靴面犹如咬住一块面包。

这个人绝对不会是利威尔长官的。艾伦想。他跑掉了。

 

很快他听到一声枪响,他头也不回。我能找到利威尔长官的,他沉默地对自己说。

他接着走了很久,走到了寸草不生的地方。路还在延伸,在白茫茫的沙地上仿佛没有尽头。艾伦不知道自己是在走路,还是成为了路。

这时他前方出现了一个身影。踟蹰独行,但不曾停下。他的脚步十分均匀。他穿着黑色的军大衣,背上有一支枪,黑而直的枪管伸到肩膀上方。炮火似乎不与他相干,一个城市的硝烟在他身后悄然结束了。他独行,走过的路不能为任何人再走。

艾伦追上去,走着走着便跑起来,他拼命地跑,用尽全力地跑,头发全部被风吹到耳后。“请问——”他边跑边喊。那个人停下,并且回头了。艾伦睁大双眼,看到一张清晰的脸。

利威尔长官……他流下泪来。

 

跑到他身边时,全身都如同散了架。艾伦先开口说:“战争,结束了。”他不停地擦泪,擦得很狼狈。利威尔露出惊异的表情。但他闭口不言。他的脸上满是疲惫的痕迹,光线却使他脸色发白。艾伦伸出手,柔和缓慢,从利威尔腋下穿过,军大衣严实厚重。他使利威尔靠近自己,用一种托举的方式抱住他。肢体的重量和柔软感传过来,他包容着他自己却即将深陷。

“长官……利威尔长官……”艾伦想起来,自己是一名士兵,战争结束,风尘仆仆,穿过人群和城市。最普通不过的一名士兵,战争的孤儿。他说不出更多的话了。利威尔在他耳边发出一声叹息。应该如何给他安慰?

“我想唱歌,长官。”

“叫利威尔吧。”

“利威尔。我忘的太多了。”

接着他便开口唱起来。大街小巷的孩子口口传唱的一首儿歌。

 

——在这条路上。




Fin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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